不在校的“在校生”

　　初秋时节，暑气渐消。

　　平泽县审计局教科文卫审计科办公室内，科长郑重翻开了项目档案，认真审阅着平泽县职业教育发展情况专项审计调查查出问题的整改资料。

　　“402am永利手机版‘套取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问题，县育才职业技术学校提供的汇款单、县财政局开具的非税收入回执显示，目前套取的财政资金已被追回……”

　　这时，颜明也带来了案件最新进展：“郑科长，前天我就该事项和县纪委案管室联系，对方表示涉及该项资金监管不力的3名工作人员的处分结果马上上县纪委常委会.

　　谈话间，两人的思绪不禁回到半年前的审计现场。

　　在校生数量存疑

　　2023年春节假期刚结束，郑重召集科室成员在县审计局四楼会议室召开审前研讨会。

　　“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作为两种不同类型的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近年来，国家对职业教育发展非常重视，在政策支持、资金补助、就业帮扶等方面都有很大的投入。今年，局里组织开展职业教育发展情况专项审计调查，旨在全面摸清情况、着力揭示突出问题，助力我县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郑重人如其名，做事干练稳重，多次担任重大审计项目的审计组组长或主审。

　　“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支持职业教育发展的政策，效果执行得如何，我认为是本次审计要重点关注的。”业务骨干颜明接话道，“根据审前调查，很多家长对职业教育认同感不强，加上升高中名额受限，我县初三毕业学生大约有一半上不了高中，只能上职业学校。”

　　“正因为如此，我们要吃透政策找差距，紧盯资金看效果。”郑重安排道，“接下来的审前调查，颜明负责收集并梳理职业教育相关政策，张馨负责与职业教育相关信息系统和数据的归集、分析，我负责落实资金使用方面的情况。”

　　大家迅速按照分工忙碌了起来。

　　很快，审计组了解到，平泽县有两所中等职业学校，一所是公办的科技信息学校，另一所是民办的育才技术学校。为全面了解情况，他们先后走访 调研 县教育

　　局、财政局、“12345”市民热线办公室、融媒体中心等部门单位，并到两所学校开展座谈。

　　“县教育局职业教育科和内部审计科反映，多次有群众通过‘12345’市民热线反映育才技术学校存在‘抢生源’问题。”审计业务会上，张馨汇报了近期走访情况，“主要方式是育才技术学校招生专员向初三年级毕业班班主任提前‘打招呼’，让初三学生报考他们学校，这样他们就能按招收学生的数量获得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之后，我又到县‘12345’市民热线办公室和融媒体中心核实，他们说的举报情况确实存在。”

　　“县公办中等职业学校科技信息学校不涉及这种情况。”颜明立刻翻开手头的资料，说道，“该校是县教育局二级预算单位，实行‘收支两条线’，因多招生而拨付的财政资金学校也不能随意支出，县教育局内部审计科去年刚开展过该学校负责人经济责任审计。”

　　“内部审计科出具的经济责任审计报告看了吗？”郑重问道。

　　“看了，学校整体管理和资金使用比较规范，很多问题整改得也比较彻底。”颜明点头应道。

　　郑重沉思片刻，说道：“近些年，我时不时也听到过育才技术学校部分学生在县内高中借读，并不在校内接受职业教育的情况。接下来，我们集中精力对育才技术学校开展审计。”

　　随后，审计组报局领导同意，按程序下发审计通知书，正式进驻育才技术学校。

　　“育才技术学校成立于2017年5月，当年9月开始招生，招生人数每年都是稳步增加，就业率常年保持在95%以上，获得过全市职业教育先进学校等荣誉。学生在校期间可以参加春季高考。”审计进点会后，郑重组织审计组成员梳理手头的资料，集中整合思路。

　　“近年来，各级财政均加大对职业教育的投入，中职学生在校学习期间免除学费，财政部门按实际在校生数量给予学校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我查看育才技术学校这些年收到的财政专项资金时发现，该学校申请的在校生数量每个学期都很多，并且逐年增加，这一点值得我们关注。”颜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闻言，张馨立刻打开前期调取的育才技术学校近三年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申请表，说道：“每名学生每学期申请1000元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全校按照6000多名学生基数申请这笔补贴，这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此刻，已近正午，只听走廊里脚步声四起，郑重望向窗外，学生们或三两成群，在食堂门口排起了长队。

　　“张馨，你联系一下审计联络人财务科科长李丽，请她提供一下近几年学生办理校园卡的情况。”郑重似有所获。

　　看着张馨一脸不解，郑重耐心解释道：“学校所在区域距离县城非常远，学生就餐基本上都在食堂。这笔生均公用经费补贴申请得合不合理，我们可以先从侧面了解看看。”

　　“原来如此。”张馨恍然大悟，随后拿起电话，“李科长，我是审计组的张馨。请您联系一下学校信息科，从系统中导出一份学校近三年校园卡办理和食堂消费记录，麻烦将电子版拷贝给我们。”

　　不一会儿，李丽将资料送到了审计组办公室。张馨接过U盘，一边拷贝数据一边请李丽坐下，并问道：“李科长，请您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学校近三年的招生情况吧。”

　　“学校的招生一直比较稳定，每年人数都在2000多一点。”李丽打开手机，将招生简章页面递给张馨看。

　　“学生都在学校餐厅就餐吗？”张馨话锋一转。

　　“是的，学校离城区太远了，就算坐车都要一个小时，加上近年来国家对校园食品安全要求严格，我校学生基本上都在学校餐厅就餐。”李丽见张馨拷贝完数据，连忙说道，“你们先忙，我手头还有工作，先不打扰了。”

　　李丽离开后，张馨立刻对数据进行分析。结果显示：2020年9月，学生新办校园卡1752张；2021年9月，学生新办校园卡1697张；2022年9月，学生新办校园卡1711张。

　　“这么看，新办校园卡人数每年都远少于学校招生人数。”张馨看着屏幕上的结果，不禁有些疑惑。

　　“新办校园卡人员信息是否包括姓名和身份证号码？”郑重问道。

　　张馨摇了摇头，说道：“校园卡信息中没有身份证号码这一栏，但是至少可以确定，入学新生并没有全部办理校园卡，这似乎不合常理。”

　　“我们要不要清点一下在校生人数，这是最直接确定在校生真实数量的方法。”颜明提议。

　　“职业学校的学生流动性较强，有些学生在外地实习，有些学生可能不在学校上课，有些学生可能请假……”郑重略作思忖，“虽然清点人数不能百分百确定在校生数量，但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问题，我们可以试一试！”

　　学校门禁系统破题

　　事不宜迟，张馨找到分管财务的副校长贾浩，向其说明审计组要突击清点在校生数量的工作安排。

　　“这实在有点困难，学生流动性太大了。”贾浩面露难色，“以前县财政局和教育局先后多次来学校核实免学费补助发放情况，但也只是每个班级抽查核对几个人，这种大范围的清点我们没有开展过。很不巧的是，学校今天正在召开学生实习工作部署会。会后，会有一大批学生马上离开学校去各地实习，现在就有十几辆大巴车在院子里等着呢……”

　　“贾校长，清点学校在校生人数是本次审计重点工作。能否开会结束后，您先让这些学生回到各自教室等待？”张馨态度坚决。

　　“我请示一下校长吧。”贾浩耸了耸肩，显得有些无奈。

　　在郑重的一再坚持和要求下，校长罗生浦最终同意配合审计组开展学生人数清点工作。

　　“我这就让各班班主任通知能到校的学生在30分钟后回到各自教室。我们开启各个班级的摄像头，你们到学校监控室就能清点各班人数。”贾浩安排道。

　　待各个班级集合完毕后，审计组在学校监控室迅速清点在校生人数，并收集了各班在校生信息。

　　“贾校长，清点后的学校在校生应为6123人，目前清点只有3272人，这与申报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的在校生数量相差很大啊，请问是怎么回事呢？”盘点结束后，颜明问道。

　　贾浩连忙解释：“三年级学生已经有大部分不在校了，还有很多学生在外实习无法返校，另外还有一些学生提前放假回家，再加上部分学生对中职教育有抵触，请假在家……”

　　说完，贾浩提供了学生外出实习和请假证明等各种异常情况数据，但审计组发现依然有600多名学生无法说明去向。贾浩依旧支支吾吾地解释：“我们这里有很多学生不听话，他们不一定都严格履行了请假手续……”

　　回到办公室后，三人商量起下一步行动计划。

　　“颜明，你有什么想法？”郑重看颜明一直面色凝重，不禁开口问道。

　　“我想到之前听到的一种说法。”颜明略作回忆，“由于社会和家长对学生接受职业教育存在偏见，有些学生学籍在中职学校，但实际在高中就读，然后参加春季高考。刚刚清点时差的那些人，会不会是这部分学生？”

　　“中职学校以职业技能教育为主，但高中教育更倾向于文化课教育，后者对于参加春季高考会有极大的帮助。”郑重也听过这类传闻，“如果这些学生是在高中借读，准备参加春季高考，那么他们实际并没有在中职学校学习，育才技术学校也就不能申领这部分学生的免学费补助了。”

　　“下一步我们要做的就是核实这600多名学生的具体去向。”张馨思考起方案实施的可能性，“这些学生在中职学校到底有没有接受教育？我们是挨个电话核实，还是去高中现场查看？如果挨个打电话核实，工作量太大，不好取证；如果去全县各高中现场查看，我们无法确定学生在哪些高中借读，目标并不明确。”

　　气氛陷入了沉默，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想出合适的方案。

　　这时，手机微信弹出的一条消息引起了张馨的注意：“请各位家长向班主任上报一下孩子姓名、身份证号码和一张近期一寸免冠照片，以便录入学校门禁系统，今后出入学校实行刷脸识别。”

　　这是张馨孩子班级群里的一则消息。

　　“身份证号码、刷脸出入校园……”张馨茅塞顿开，立刻向郑重说道，“郑科长，我们可不可以调取全县各高中学校门禁系统人员出入数据，与育才技术学校近几年学生学籍信息进行比对，这样就可以锁定经常出入某所高中但学籍在育才技术学校的学生了。”

　　“对，这是个好办法！”郑重向她竖起大拇指，“今天太晚了，我明天一早把有关情况向分管领导汇报一下，看看能否以审计局名义向教育局发函协助。”

　　“借读”学生现身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郑重轻轻敲响了分管副局长康健办公室的门。

　　“康局长，我有重要事项向您汇报。”郑重介绍了近期审计工作整体进度，“我们希望通过查看全县各高中门禁系统、后勤管理系统等数据，与育才技术学校学生学籍系统做比对，看看能不能找到育才技术学校‘缺失’的600多名学生信息。”

　　“审计有责任查明此事。”康健对审计组的工作表示认可，“全县有7所高中，直接去各个学校了解情况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我马上向局长汇报情况，以审计局名义向县教育局发函。”

　　下午，郑重和颜明带着协查函来到了县教育局，信息科负责人高通在会议室接待了他们。

　　“高主任，我们这次过来主要是想调取县里部分高中的信息系统数据。请问近些年县里高中信息化建设情况如何？”

　　“近年来，国家对教育信息化方面硬件投入力度是比较大的，如每个班级配备电脑、投影仪等。对于各学校使用的信息管理系统，有些是上级统一要求使用的，如全市统一的教学管理系统、资产管理系统，有些是学校根据实际需求自建的，如宿舍管理系统、后勤管理系统。”高通侃侃而谈。

　　“那你们现在是否掌握这些系统后台数据存储情况？”颜明问道。

　　“我们掌握全市统一的管理系统，但学校自己购买的我们就不清楚了。”高通答道。

　　“我们设计了一张信息系统基本情况调查表，内容包括学校名称、信息系统名称、信息系统主管科室、信息系统主要功能描述等，麻烦您将它发送至全县各高中学校，请他们务必将内容填写齐全。”颜明将电子调查表格拷贝给了高通。

　　两天后，高通将全县各高中信息系统基本情况表传真至审计组办公室，张馨简单浏览一番，信心倍增：“县一中、二中、实验中学、胜利中学，民办高中莲花中学、金花中学和银花中学的门禁管理、就餐管理、住宿管理系统数据库中包含学生姓名、身份证号码等信息，这些对我们都很有用。此外，所有高中都有考试管理系统，包括学生姓名、考号、所在班级等信息。”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行动吧！”郑重给大家鼓劲儿。

　　当天，审计组连续奔赴平泽县7所高中，现场指导各学校工作人员从系统中提取分析所需的数据，很快便完成了数据采集工作。

　　天色渐暗，街灯一盏盏亮起。回到办公室后，张馨将领取免学费补助的中职学校学生信息与各高中学生相关数据进行比对，情况一目了然。

　　“郑科长，近三年，育才技术学校共有622名学生长期在县内7所高中有出入校园记录，出入时间与学校放学、放假时间保持一致，并且这些学生被编入不同的班级。”张馨第一时间向郑重进行了汇报。

　　“数据分析的结果跟我们的预判是一致的，下一步工作重点就是核实这600多名学生是否真的在这7所高中借读，并没在育才技术学校接受职业教育。”郑重严肃说道，“如果情况属实，那涉及套取的资金不会少。”

　　“我们先抽取部分学生进行电话核实，直接询问学生本人实际就读情况，然后再去其就读高中进行核实。”颜明说道。

　　“张馨，你筛选出100名存在疑点的学生，通过学籍系统调取他们的联系方式，明天我们分头打电话落实。”郑重安排道，“大家注意，在征得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进行录音，后续再找到当事人出具书面确认材料。”

　　第二天，三人按照疑点学生名单分别打电话核实情况。

　　“您好，我是县审计局工作人员张馨，正在开展全县职业教育发展情况专项审计调查。请问您是育才技术学校机械制造专业二年级一班的王磊同学吗？”

　　“是的，您有什么事吗？”

　　“根据工作安排，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您在育才技术学校的学习情况。我们会对通话全程录音，请您简单介绍一下。”

　　“我现在没在育才技术学校上学，只是学籍在那边，我在莲花中学借读。”

　　“那您这样挺辛苦的，既要学中职学校的技能，又需要学习高中的文化课。”

　　“我也不想来高中学习，但父母非让我参加春季高考，花钱让我来莲花中学借读，都是为了考大学啊。”

　　“莲花中学向您收取的是什么费用啊？”

　　“借读费、教材费和住宿费吧，是我爸妈交的，一个学期5000多块钱。”王磊回答道。

　　张馨正想要询问缴费方式，王磊着急地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要上课了。”

　　说完，他便匆忙挂掉了电话。

　　…………

　　转眼一天过去，三人将100名学生的电话都打了一遍：接通电话的70多名学生纷纷表示他们正在高中借读，准备参加春季高考，没在育才技术学校学习过。

　　了解到上述情况后，审计组决定先从借读学生最多的莲花中学入手调查。他们和县教育局职业教育科相关人员共同赶到莲花中学。

　　在学校接待室内，郑重向莲花中学校长李明和财务负责人胡晓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借读学生名单。

　　“请李校长和胡主任按照我们提供的借读学生名单，逐个核实是否存在学生借读情况，以及名单上的学生当前所在中职学校的班级。另外，我们了解到贵校存在收取借读费、住宿费的情况，我们需要查看有关账务资料。”

　　李明显得有些慌张，开口道：”这个我们一定抓紧时间落实，确实存在中职学校学生在这里借读的情况……”

　　随后，胡晓带领审计组一行来到了财务科。

　　“胡主任，你们收取的借读费、住宿费都计入了哪个科目，是怎么列支的？”颜明问道。

　　胡晓打开电脑，把这几年的收费明细和支出情况打印出来，递给颜明，说道：“我们学校借读学生的学费收入都以‘学位费’名义计入了其他收入，支出无法区分，资金到账后统筹使用了，主要用于学校办公支出和发放教师工资；住宿费直接计入了‘暂存款’，用于发放宿管员工资和支付宿舍水电费。”

　　尾声

　　审计组逐笔核实了相关收支，并在接下来几天，全面核实育才技术学校学生在全县其他高中借读的情况。经查，2020至2022年，育才技术学校在606名学生未实际接受职业教育的情况下，申领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1322人次，套取财政补助资金132.2万元。

　　平泽县审计局将该问题以审计要情的方式向县委主要领导同志报告。县委书记要求加强职业教育资金监管，完善内部管理制度，追回被套取的财政资金，并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针对在莲花中学发现的违规招收借读学生并收取学位费、坐收坐支等问题，审计组向局主要负责人汇报后，将问题通报反馈至县教育局。

　　平泽县教育局成立以局长为组长的整改工作领导小组，针对审计发现的套取职业教育补助资金问题，制订整改工作方案，明确整改责任人和整改时限。最终，县教育局责令育才技术学校限期改正，并予以警告，追回了被套取的职业教育生均公用经费补贴132.2万元，并全部上缴财政，制定或修订完善了《平泽县职业教育资金管理办法》《平泽县教育局财务管理制度》等制度文件，堵塞资金管理漏洞，提高职业教育管理水平。因对职业教育补助资金监管不力，县教育局职业教育科科长、财务科科长及资金拨付审核人员等3名责任人被平泽县纪委给予党纪处分。